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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别省心,他们基本上都说真话(第5/5 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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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院长并不看绛香,而是看着汤小希说:“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绍个人来做工,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干了,找个接班人啊?”

“明天你也找不到她,她带着女儿到南太平洋上的小岛旅游去了,散散心。你到底有什么事呢?”老苏更热情了一点,想必也不愿在妻子的朋友面前留下冷淡的印象。

绛香这才知道,原来汤小希的这番好意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,是博爱。

“那我明天再给她打电话好了。”贺顿凭着直觉感到学生们可能刚刚打过电话,老苏也是一个不喜欢家被骚扰的人。

汤小希说:“我是热爱咱们这行事业,人多力量大。”

老苏的口气热情了一些,说:“我还以为是学校的学生呢。有什么事?”

范院长说:“咱们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,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师的,高老师家也认定你了。要是没空出床位,就不会有新来的病人,你介绍来的这个绛香,服侍谁呢?”

“我是沙茵在心理学习班的朋友,叫贺顿。”贺顿忙着自我介绍。

绛香惊诧了一下,天下还有这样的规矩。好在范院长一天老看死人和将死之人,已变得十分麻木,并没有察觉到绛香的异样。

“我是沙茵的丈夫老苏。你是谁?”老苏问。

范院长简单地问了问绛香的情况,绛香都如实报了。范院长疲倦地说:“情况就是这样了,一目了然。也没有多少技术活儿,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。现在病房都是满的,也都有人伺候,你就算是候补的,帮着干点零活。管吃管住,工钱吗,干一天算一天的,保险什么的都没有,你自己解决。就这样吧,汤小希你先领着绛香住下。”范院长说完就看病历,那病历上也就记了三两行,一眼就扫完了。但她也不再抬起头来,意思是没什么多说的了。

“您是……”

绛香跟做梦似的,就有了工作,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觉的地方,和汤小希一个房间。绛香本以为和汤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时间,其实不然。高老师很快进入了病危阶段,汤小希一头扎在病房,很少回来。

“是。你有什么事呢?”对方不耐烦地说。

绛香在洗衣房工作。说是洗衣房,其实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,而是被单。垂危之人,衣服倒是不怎么脏,被子单子几乎每天都要清洗。有时看着白白净净的一张单子,打开来,滚出一串粪球。

贺顿没有想到是个男子来接电话,以为打错了,问:“这是沙茵老师的家吗?”

再强力的洗衣机也难以制服粪便的污迹,很多地方就得手搓。几天之后,绛香的手就脱皮了,指甲边生满了倒刺,捋一把头发就会挂起一大片发丝。她毫无怨言地洗呀洗呀,这种单调的动作,就像一种机械训练,让她渐渐地习惯了城市。

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接,正当贺顿绝望地打算放下的时候,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:“你找谁啊?”

柴绛香有一个奇怪的毛病,半截身体永远是一坨冰。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,脑门脖颈汗珠细密,肚脐是分水岭,之下从小肚子到大腿根再到小腿弯,最后抵达脚板脚心脚指头尖,有若蟒蛇缠身,冰冷僵硬。

贺顿又拨了沙茵家的电话。这个电话,贺顿是知道的,但从来没有拨打过。因为爱好舒适生活的沙茵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说过,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外人晚上把电话打到家里,搅了清静。沙茵的女儿五岁了,沙茵恨不得把自己剁碎了犒劳女儿,每天晚上女儿从幼儿园回家后的分分秒秒,都是属于女儿的,任何人不得侵占。

身体的异常,能让人滋生深深的恐惧。在你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你,你所不知道又不能控制的“你”。为了抵抗这个“你”,贺顿会早早地穿上毛裤,买最厚的袜子,在床上铺廉价的电热毯……早年间没有钱买电热毯的时候,就用葡萄糖盐水瓶子灌上热水,堵好塞子,熨烫冰冷的下肢。

要是平时问一道习题或是通知某件事情,贺顿也就罢了。但今天不同,贺顿对那个请自己吃了鲍鱼的老李有点不放心。鲍鱼是真的,贺顿至今胃里还饱满喷香,但老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?作为一个司机,他是不是太阔绰和渊博了呢?贺顿要搞个明白。

但是,没有用。寒冷不但莫名其妙,更是顽强。后来稍微有了一点钱,贺顿鼓足勇气到医院去看了一次病。从挂号小姐不知往哪个科安顿她的迟疑中,贺顿就知道来者不善。先是内科外科,后是妇产科皮肤科……晕头转向不知所以。好不容易到了神经内科,人家给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,钱花了一大笔,得出的结论是——她根本就没有病。多点测试的皮温和肌肉电位等等都是正常的。换句话说,其实她的腿脚温度和上肢头颅的温度一模一样,冷若寒冰只是贺顿自己的感觉。得到自己没有病的诊断之后,贺顿更加惶恐不安。你有没有病,自己是知道的。你明明有病,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却说你没有病,如果他们不是成心要害你,就只有一个解释——你得的是怪病,诊不出来……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,贺顿不敢沿着这个方向想下去,强令自己打住。倒是有一位医生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,自言自语般说,这肯定不是器质上的疾病,也不是功能性的疾病,也许是心理上的……

她给沙茵打了一个电话,没接通。很少见的事情。沙茵是学校心理室的负责人,庞大的学生群体常会有突发事件,沙茵总是开着机。贺顿和她开过玩笑,说你好像一个经理。沙茵笑笑说,我比经理辛苦啊,经理管的是死物,我管的是成千上万的活人。

贺顿没有听懂这句话,却记住了这句话,当时她以为“器质”是“气质”。后来,查了不少书,才明白“器质”就是器官的质量。心理二字倒是不但听懂了,还深刻地记住了。

在不断丰富自己的同时,贺顿对很多东西都发展出了持续的关注,乐此不疲。她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对人有兴趣。男人女人老人少人,中国人外国人,健全的人残疾的人,美丽的人丑陋的人……多么有趣,多么不同!人人都是谜。每个人身上,都有无数谜题等待破解。贺顿目不转睛注视着潮流的方向,并非追逐,而是因为她的爱好需要她具备敏锐的感知和把握能力。此刻贺顿手里只有刚刚发的一点劳务费,充其量只能买厕所里放肥皂盒大小的一块地产,但这并不妨碍她兴致盎然地浏览房地产广告。谁知究竟在多久以后才能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?她这一辈子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,这就是理由。对于你以后必将拥有的东西,从现在开始就要锱铢必较地收集情报。这是贺奶奶教给她的生存策略之一。

还有,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—— 一列会腾空的红色小火车。什么意思呢?

贺顿躺在床上,摆弄手机。旧手机,淘换来的二手货,质量不错。在贺奶奶家的经历大开了眼界,相当于读了一个大学,跟随了一位博士生导师。其实世界上的知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,课堂教学是为最笨的学生准备的。如果你有一点聪明,如果那个导师出类拔萃又事必躬亲地教你,学生的进步速度超乎想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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