厌倦是抵抗焦虑的第一道封锁线(第5/5 页)
我不知道。我苦苦思索。我不能和任何人商量,我也不能提前把真相告诉任何人。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人是可以信任的,既然我朝夕与共的爱人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骗子,我还可以相信谁?我一言不发,对所有的劝慰之词都不置可否,召开追悼大会的日子虽一再延期,但业已摆上日程。人们把乌海的尸身拼凑完毕,据说使用了硅胶和大量的化妆品,乌海已栩栩如生。无数的人送了挽幛和花篮,灵堂香气四溢。据说最昂贵的一个花环是为我预定的,全是盛开的鲜花组成。各个部门都准备了悲痛欲绝的悼词,连奏放哀乐的音响都是从全市最好的剧院调来的,到时候会震耳欲聋。
如果没有当过心理师,你不知道什么叫沧桑;如果你当过了心理师,你就最深刻地体验了苍老。在这种蒸煮般的煎熬中,一种强大的混淆感生发起来,如同高原隆起,平缓而不可抑制。要找到症结。让心事自生自灭,是一件危险的事情。因为它绝不会真正消失,只是貌似离去,耐心地等待着卷土重来。
人们一五一十地向我汇报着,以为我会特别在意。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听着,什么都不说。大家以为哀痛把我压成了粉末,对我的漠然也并不觉得意外。医生说我的生命体征大致正常,不会猝死,大家也不强求我表态。
在苏三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?
我没有可说心里话的人。所有的人都和我形同陌路,一个不真实的乌海阻隔在我们之间。我居然特别想和红袜子谈谈,因为只有在她那里,我们才会面对同一个乌海。我真的给红袜子打了电话,但对方一直关机。我估计那天临走时的威胁奏效了,红袜子已逃离此地。
生命的残片有时会坠满一地,让人充满惊悚之感。
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啊。我不能和我的孩子说,不能和我的父母说,也不能和乌海的父母说。所有的真实积存在我的心里,发酵自燃腐烂爆炸……我的自制和克制已经到达极限。我不知道面对乌海装裹一新仪表堂堂的尸身,我如何表达。我是一个平凡的女子,但我是一个正直的人。我从来没有隐瞒过罪恶,也没有撒过弥天大谎。面对这样一个残忍地欺骗了我和孩子的罪恶之人,我是否要放弃原则,帮他把谎言维持到底?就算我理智上打算这样做,实际上我也根本做不到。我会歇斯底里,我会破口大骂,我会不顾一切地抛出真相,我会把追悼会开成斗争声讨会……
过去生命中所发生的片断,像万花筒中的碎屑,有的细巧,有的尖锐,有的如绸缎般光滑,有的如珠玑般清脆,拼凑起来就是光怪陆离的人生。
一想到这些我就不寒而栗。我想提前死掉,这样我就不必去面对非人的残酷。但是我还有孩子,我不能让他在失去父亲之后又失去母亲。我要坚强地在屈辱之中活下去,可是我不知道如何熬过艰难岁月。
苏三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?
迫在眉睫的追悼会。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延期。我要出席追悼会的黑色制服,已经放在我的床头。我要佩戴的白花已经别在上衣的胸前。人家为我拟定的悼词已经打印成册,可是我一眼都没有看过。在我的心里,有一篇烙印一般的文字,刻在心上。那就是我要讲出真相。我要做一个坦坦荡荡的人,我要把自己的冤屈公布于众。
一个人成年后的所思所想,所作所为,都能在童年时代找到可以临摹的蓝本,只是有的时候,它们常常是反向的。特别艰窘的家庭,有了一掷千金的阔佬。唯唯诺诺的姆妈,养出了骄奢淫逸的狂女。
我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,我只有飞越万水千山来找你,求助于你……
赤面恐怖。一定是有原因的。那个原因是一个地雷,被原始森林遮掩。枝蔓如碧绿的妖魔手臂,扰乱人的视线。人啊,是多么的复杂又是多么的脆弱!
李芝明说到这里,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表。她还在医院静养,和护士说好了晚上回去,飞机快要起飞了。
暂且不要报警吧。杀死大猩猩还只是纸上谈兵,桑珊没有枪没有匕首,甚至连水果刀也没有准备,等一等,再等一等。你想纠正她的同性恋倾向吗?不,我一点都不想。你以为心理师是神仙,出手雷电,跺跺脚就能上天?那是神仙,我们只是凡人。我没有那个能力。束手无策。如果当事人不想改变,心理师没有办法让任何人改变,就像你不能改变遥远的织女星轨道。那是能力以外的事情。我只是一个老农,唯一的武器耕耘语言。语言是我的土地、种子和犁耙。只要努力,只要坚持,只要倾听和述说,就总会有东西生长出来。这需要坚持,不单是心理师的坚持,还有来访者的坚持。有时候,坚持就是一切。
“让追悼会继续等待,等待……”贺顿回答。她和李芝明握了握手,她们的手指同样冰凉。只是贺顿的指尖有一点热度。为了能把这些微的热度传递给李芝明,贺顿深深攥了一下掌心。温暖像碾碎的红樱桃,顷刻汁液似旋。殷红色的浆水如同煮沸的朱砂,倾泻在白雪之上。
傻乎乎的父母们,你们很早以前不经意的一个产品,正事无巨细地注视着你们,在灵魂的空白处奋笔疾书。他们是上好的书记官,把你们的一言一行记录在案。很多父母不明白,让孩子享有一颗健全的心,比一百种智慧更有用。一定要见到周团团的父亲,当然,还有他的母亲。
贺顿面对的是一个背叛的故事。在她自己的故事里,她是一个背叛者。贺顿自嘲地想,这样的支援,好像内衣外穿,不够体面。
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是父母的问题。最聪明的孩子受到的困扰尤其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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