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别省心,他们基本上都说真话(第5/5 页)
绛香说:“天天看着这些要死的人,心里是不是特难过啊?”
汤小希说:“这你就有所不懂了。天天看着要死的人,你只会觉得生活美好。因为他们快死了,可你还活着,你还有很多很多日子要过,就像你面对一个只有十个钢镚的人,你一摸口袋,自己还有一百块钱,这心里还不乐开了花!”
绛香狐疑地接受了这个观点,最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:“可是我没有上过卫校护校什么的,只怕干不了。”
汤小希说:“我看你干得了。就冲你刚才没有一溜烟地跑了,我就知道你能干。这里所有的活儿归纳成一句话,就是伺候人。只要你不怕苦不怕脏不怕死人,你就干得了。”
“而且,你知道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?”汤小希神秘兮兮地补充。
“这里还能有什么好处吗?”绛香环顾四周。院落是寂静的,一间间病房好似墓穴坟丘,悄无声息。粉红色衣服的女子屏气穿行,衣袂飘飘,脚步轻轻,好似幽魂。幸好她们的衣服是粉红色的,如果是黑色的,绛香会拔腿就跑。
汤小希说:“安全。一般的人根本就不敢到这儿来,来这儿的人,不是重病的,就是快死的。你知道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这句话吗?”
绛香点点头。
汤小希说:“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说真话。因为马上就要死了,说假话也没用了,也记不住了。所以,你和他们打起交道来特别省心。他们还老感谢你,我敢说,你在这里听到的谢字,比在任何时候都要多。比在美国都多。”
绛香诧异地说:“你还去过美国呢?”
汤小希说:“我没去过,可高老师去过啊。他现在是完全糊涂了,那时没糊涂的时候,老给我讲外国的事呢。外国特爱说谢谢,中国人不爱说,但到了临死的时候,也爱说了。”
“可是,你也不是院长。”绛香听完了汤小希关于“谢谢”的真知灼见,回应了一句不搭界的话。
汤小希是个聪明女子,一下就听出了绛香的意思是她愿意在这儿干了,只是怕院长不收。就大包大揽道:“我去跟范院长说。”过了一会儿,她跑回来说:“范院长要面试你。”
范院长的办公室在这套灰色院落的巴角处,表面上看起来和其他的病房差不多,进去一看,里面也差不多。都是一样的白墙,也有一张床,放着铺盖,看来这位院长经常住在医院里。绛香原本以为范院长是个男的,因为老家的医院院长都是男的,不想这位院长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。
范院长并不看绛香,而是看着汤小希说:“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绍个人来做工,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干了,找个接班人啊?”
绛香这才知道,原来汤小希的这番好意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,是博爱。
汤小希说:“我是热爱咱们这行事业,人多力量大。”
范院长说:“咱们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,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师的,高老师家也认定你了。要是没空出床位,就不会有新来的病人,你介绍来的这个绛香,服侍谁呢?”
绛香惊诧了一下,天下还有这样的规矩。好在范院长一天老看死人和将死之人,已变得十分麻木,并没有察觉到绛香的异样。
范院长简单地问了问绛香的情况,绛香都如实报了。范院长疲倦地说:“情况就是这样了,一目了然。也没有多少技术活儿,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。现在病房都是满的,也都有人伺候,你就算是候补的,帮着干点零活。管吃管住,工钱吗,干一天算一天的,保险什么的都没有,你自己解决。就这样吧,汤小希你先领着绛香住下。”范院长说完就看病历,那病历上也就记了三两行,一眼就扫完了。但她也不再抬起头来,意思是没什么多说的了。
绛香跟做梦似的,就有了工作,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觉的地方,和汤小希一个房间。绛香本以为和汤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时间,其实不然。高老师很快进入了病危阶段,汤小希一头扎在病房,很少回来。
绛香在洗衣房工作。说是洗衣房,其实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,而是被单。垂危之人,衣服倒是不怎么脏,被子单子几乎每天都要清洗。有时看着白白净净的一张单子,打开来,滚出一串粪球。
再强力的洗衣机也难以制服粪便的污迹,很多地方就得手搓。几天之后,绛香的手就脱皮了,指甲边生满了倒刺,捋一把头发就会挂起一大片发丝。她毫无怨言地洗呀洗呀,这种单调的动作,就像一种机械训练,让她渐渐地习惯了城市。
柴绛香有一个奇怪的毛病,半截身体永远是一坨冰。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,脑门脖颈汗珠细密,肚脐是分水岭,之下从小肚子到大腿根再到小腿弯,最后抵达脚板脚心脚指头尖,有若蟒蛇缠身,冰冷僵硬。
身体的异常,能让人滋生深深的恐惧。在你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你,你所不知道又不能控制的“你”。为了抵抗这个“你”,贺顿会早早地穿上毛裤,买最厚的袜子,在床上铺廉价的电热毯……早年间没有钱买电热毯的时候,就用葡萄糖盐水瓶子灌上热水,堵好塞子,熨烫冰冷的下肢。
但是,没有用。寒冷不但莫名其妙,更是顽强。后来稍微有了一点钱,贺顿鼓足勇气到医院去看了一次病。从挂号小姐不知往哪个科安顿她的迟疑中,贺顿就知道来者不善。先是内科外科,后是妇产科皮肤科……晕头转向不知所以。好不容易到了神经内科,人家给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,钱花了一大笔,得出的结论是——她根本就没有病。多点测试的皮温和肌肉电位等等都是正常的。换句话说,其实她的腿脚温度和上肢头颅的温度一模一样,冷若寒冰只是贺顿自己的感觉。得到自己没有病的诊断之后,贺顿更加惶恐不安。你有没有病,自己是知道的。你明明有病,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却说你没有病,如果他们不是成心要害你,就只有一个解释——你得的是怪病,诊不出来……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,贺顿不敢沿着这个方向想下去,强令自己打住。倒是有一位医生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,自言自语般说,这肯定不是器质上的疾病,也不是功能性的疾病,也许是心理上的……
贺顿没有听懂这句话,却记住了这句话,当时她以为“器质”是“气质”。后来,查了不少书,才明白“器质”就是器官的质量。心理二字倒是不但听懂了,还深刻地记住了。
还有,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—— 一列会腾空的红色小火车。什么意思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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