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纽卡斯尔的单程票
汤顿。
我无法看书。哭不出来。我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坐着,任由火车载着我离开。我又再次上路了,这仍不像是真的。我把你留在了身后。我盯着窗户,大地在变换秋天的景象:赤褐色、金黄色和绿色轮番上演。它们就像水彩画的颜料,渗进湿纸中,我不知道是雾气让它们流动,还是我的眼泪。
有人说“汤顿”吗?还不算太晚!我可以下车的。有公共汽车可以坐,我知道的。就在我摸索着找外套,擦着眼泪把手缩进袖子里时,我想起我做过的事,记起了我和莫琳的交谈。我的勇气都被一记重拳打没了。金斯布里奇的一切都结束了。我再次坐下,坐得很正,不敢再牵动一丝肌肉,生怕身体会趁头脑阻拦之前把我拽下火车,我坐着等待司闸员吹响哨子。
我惊慌地站着。不,不。还不行。我把脸紧压在窗户上。眼睛拼命盯着小站台,盯着挥手的人们,唯独没有你。我看着他们变得越来越小,直到站台成了一块凹陷,人都变成了小点儿,还是没有你。他们在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,我也一样。我太渺小,也化为无物了。我溜回座位。至少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溜回座位的。因为过了一会儿,我发现自己没再站着。
火车一路向北,雾也开始消散。拨云见日——一只苍白色的眼睛——给云团点上银色。布里斯托尔草地圣殿站。布里斯托尔大道。切尔滕纳姆温泉。你每天踩过的这些距离,哈罗德,我都见证过,却是以一路劈开英格兰的速度见证的。灌木树篱、夹竹桃柳兰、醉鱼草、桥梁、田野、运河、烧坏的车、溪流、沙石场、混凝土大石、花园。它们一闪而过,毫无意义,是连不起来的破碎画面。在伯明翰站,一伙参加婚宴的人挤进车厢:红脸蛋,圆盒礼帽,散开的领带,打开的酒瓶。他们一路唱到了下一站,然后一个女人开始放声大哭,哭到妆都花了,小礼帽滑到了耳朵上,脸上斑斑驳驳的像只老虎。我好奇她是不是爱过新郎,没有人知道,只有我懂。后来,我注意到切斯特菲尔德扭曲的教堂尖塔,就像一顶歪斜的尖帽,我多想对你说,你看!我知道我们会哈哈大笑,因为同一样东西发笑也可以是另一种在一起的方式,但你不在,于是我只能自己注意那个破损的尖塔,替你感到可惜。在谢菲尔德站,一伙女青年上了车,开始讨论挨家挨户上门推销的事。女青年下车后,又上来拿着行李箱返乡的几家子,还有满手包包袋袋购物的人。一直持续下去。人们上车,搭一小段路,谈论未来,而我一个人坐着,没有归属。只是在移动。就连车厢的内饰都比我更生动。
司闸员吹响了哨子。火车突然一倾。熟悉的景貌开始渐行渐远。
周围的人声变得越来越高,越来越单调。输电塔和电线杆遍布景观之中,把电缆带向我看不到的地方。出现了农场房屋,有些铺红砖,有些铺肮脏的粉砖,然后是住宅小区和临时仓库。远处,烟雾从烟囱里呼呼涌出,都被往一个斜角吹,就像巨大的灰色床单晾在空中。人类看起来如此勤勉、如此忙碌地各司其职,我无法从中再找到自己的位置。过了唐卡斯特后,土地变得平坦,一马平川。刚下的雨水积在田里。
车站外,楼房、屋顶和窗户的轮廓都被浓雾模糊了。看起来都不太真实。
等经过约克的时候,天色已经变成柔和的金黄色,树木都笼上了暖光。到了达灵顿,出现更多的红砖,大地上再一次有了人类活动。房屋被堆起来塞进山腰,田里一片黄澄澄,是等待收割的小麦,小河沿着铁轨迂回蜿蜒。杜伦大教堂和城堡的黑色侧影呈现在我眼前,它们的高塔和尖顶直刺天空。那下面,城市的板岩屋顶泛着黑光。傍晚时已有一丝黑暗潜了进来。纽卡斯尔将会是最后一站。
在车厢里,我找到座位,把脸贴在窗户上。眼睛一直盯着站台的入口。人们拎着行李往里冲。是这辆吗?这是去纽卡斯尔的火车吗?还有大把时间,女士,不必着急。就算现在我要跳车也为时不晚。跳下火车,跑过站台,经过售票处,往停车场跑,你可能刚刚停好车。是的,甚至或许你正冲过售票处,在找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,想着,不,当然不会太迟。你瞅一眼手表,站台的大钟……
所有人换车!所有人换车!
甚至当我打开火车车门的时候,我仍相信你会冲出来拦下我。我慢慢地把行李箱提上台阶。我停下。回头张望。我仍在期待那一声再见,你知道吗。我仍在等。
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。走下台阶踏上站台时,得扶住车门才能站稳。人们从我身边推搡而过,不耐烦地赶往他们要去的目的地。之前一直都算顺利,我意识到。只要我一直继续前进,旅途就可以忍受。但现在我又停止不动,脚下的地面又是实实在在的了,我却感觉一阵眩晕,几乎无法呼吸。我试图盯住火车站顶部的铁梁,但就算是它们,也从铆钉上脱钩,悠悠地游走。
我站在埃克赛特的站台上,眼光一路沿着铁轨凝视下去。一排枕木向前方伸展不远,便消失在雾中。火车来的时候,也不是徐徐出现的。一开始什么都没有,突然间就有了八节车厢。
我的胃里翻江倒海。膝盖直打弯。
蒂弗顿大道,汤顿,布里斯托尔草地圣殿站,布里斯托尔大道,切尔滕纳姆温泉,伯明翰新街……
我往下倒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