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万现金会把脚面砸骨折(第4/5 页)
柏万福说:“妈,随你怎样说吧。这事我是死了心了。让她走吧。”说着,就要撕那张油浸浸的纸片。
这几年,因为出租房子,娘倒是攒下了一点钱。娘很关心房地产的走势,对自家位于闹市区的房子价值,比房屋中介还门儿清。
老妈恨铁不成钢,无奈地说:“我反正也没有多少时辰的活头了,我也看出这不是个安生女子,不但诊所招来了流氓,自己也成了流氓了。你现在也今非昔比了,成了心理师,人家都说这是太阳产业呢……”
若干年过去了,那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,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个犄角旮旯,被晒成了别人婚宴上的干瘪鱼鲞,柏万福还在旱地里翘首以盼。
柏万福纠正她说:“是朝阳产业。”
老娘本来就不赞成儿子找拖油瓶的二婚,当年她就是此等角色,知道这种人的心思不在男人,只在孩子身上。由于她坚持住了没往前走那一步,就对要嫁人的寡妇另眼看待。老娘对柏万福说:“咱不急,反正也晚了。你看娘能不能给你找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!”
老妈说:“那还不是一回事?朝阳不就是太阳吗!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,人也比过去精神多了,咱有两套房子,这是多么大的家产,还怕没有好姑娘肯嫁吗?这个女子不肯给咱家添丁进口,就这一条,在过去就能休了她。现在又做下不要脸的事,我也是不想留她了。走吧走吧。”
柏万福把这些都跟娘说了,他从小就什么都跟娘说,娘就是他的老师和校长,是车间主任和支部书记,是厂长和党委书记……柏万福一辈子没见过更大的官,如果见到了,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把新的桂冠栽到老娘头上。
既然老妈发放了通行证,柏万福就开始轻轻地撕那张泛着油光的纸。每撕一下,心都应声颤动哆嗦。直到这时,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。最先的震惊,之后的愤怒,然后是故事的悬念,最后是高风亮节的宽恕带来的自我感动……这一切,现在统统凝成了强烈的丧失。他亲手撕毁了他的幸福,虽然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。就像一个人死了,尸身不朽,音容宛在,似乎终有卷土重来的一天。一旦火化了,灰飞烟灭,就再也不会有笑貌浮动。
柏万福跟婚介所的工作人员抱怨成功率等于零,说你们这不是骗钱吗!工作人员说,从您这个事儿上,我们也要吸取教训。以后像您这样的,就是交再多的交友费我们也恕不接待。您收入太少档次太低,您来了,我们的档次就降了,坏了名声。工作人员说这些话的时候,态度极好,一口一个“您”字,闹得柏万福除了低头找老鼠洞,什么话也回不出来。
他一下下地撕着,在痛楚中体验着自己的坚强和宽恕。好不容易撕完了,团在手里,刚要扔,老妈说:“我要是你,就拿在手里,做个证据。”
刚开始老娘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,以为降格以求就会解决,不想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,世风日下,女孩子们宁可挨到三十多岁不嫁,也绝不会找个瘸着的下岗人员。柏万福甚至去了婚姻介绍所,被人收取了几百块钱的交友费,一个黄花大闺女也没见到,应征的都是拖着孩子的丧偶人员,一见面就问柏万福现有多少收入多少家产,然后低头一阵心算,看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。到了这个分上,柏万福也随遇而安,丧偶就丧偶,离异就离异,反正是个完整的女人就成了,一块儿搭帮过日子吧。不想柏万福不挑女方,女方还挑剔他,基本上谈了一次就拉倒,没见过第二面。
柏万福苦笑着说:“撕都撕了,还证据什么!”
一时间还真有不少人上门提亲,柏万福也飘飘然起来,挑剔姑娘的个头长相工种家境。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遇,可惜被柏家人忽略了。多番相看,娘总是不满意。拖延中,柏万福就正式加入了失业大军,从此江河日下一蹶不振。本来就一没长相二没学历,腿脚还不利落,现在连安身立命的单位也没有了,正经闺女从此绝尘而去,杳无踪迹。
老妈大睁着有白内障的双眼说:“给那个女人看看,咱们娘儿俩是有板有眼光明磊落的人。”
祖上传下来几间破房,低矮漏水,但面积不算小。按照当时的政策,柏家可以分到两套回迁房,这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产。老娘佝偻了一辈子的腰,被这两套房子的钥匙给挑直了。“咱不着急,有了房子就有了梧桐树,咱要娶凤凰!”老娘发出豪言壮语。
柏万福就停了手。倒不是光明磊落什么的说服了他,而是觉得要有个根据。
话说到这里,柏万福就不吭气了。这可怪不得他,他早就想娶媳妇了。早几年,柏万福刚从技校出来当师傅那会儿,虽然说不上聪明伶俐收入高,但工人这块牌子还是挺吃香的,趁热打铁想找个对象也不是太难的事。本来老娘也没有多少奢望,辛辛苦苦地把遗腹子养大,当然盼着最后完成心事,不想正在要谈婚论嫁的时候,他们住的那块地方拆迁了。
果然,当他把被汗水泡软的那团纸球摊给贺顿看时,贺顿如同检验罪证的警官,翻过来掉过去瞅了个仔细,就差没有把它们拼凑起来恢复原貌。
老娘说:“耽误我抱孙子啦。”
柏万福说:“你怕的不就是这个吗?我已经把它撕了,怕你不信,这又特地拿回来让你亲眼看看。现在,你自由了。”
柏万福不知什么意思,说:“耽误什么啦?够咱俩吃的。”
贺顿缓缓地问:“老太太那边也说通了?”
不想等到的是工厂彻底破产,柏万福三十多岁就办理了内部离职。按说这个政策还是挺优惠的,不干活也能拿到基本生活费,到了年龄还能办正式的退休手续,医疗什么的也都有人管。柏万福觉得下场还算仁义。只有老娘长吁短叹,说:“耽误啦!”
柏万福不愿细说,讲:“如果说不通,她也不会给我这个东西。”
到底是吃糨子长大的人,活不过吃母奶吃牛奶长大的人,柏万福得了小儿麻痹,一条腿轻瘸。也没有考上高中,只得上了一所技校。娘说也不错,出来就是技工,铁饭碗呢。柏万福毕业分到工厂,被人称为师傅没几年,工厂就开始不景气。原本以为不景气熬上几年,就能变成景气,谁料不景气只是一连串倒霉事的领头羊,其后就干脆停了产。刚开始柏万福还高兴呢,这多好啊,不上班还照样领工资,虽说没了加班费夜班补贴什么的,收入减少了,可你还统着袖笼子休息呢,值!可惜好日子没多久,厂里就正式发不出工资来了。再后来,如大厦将倾,飞鸟各投林,稍微有点本事有点门路的人就振翅高飞了。模样周正点的女子去了饭店、旅游,丑点的去了小卖部或是干脆当了小时工。男的脑袋瓜灵活的,开始偷盗厂子里的设备,当废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。身手洒脱的当了保安给人守大门,要长相没长相要门路没门路如柏万福这样的,就死扛着,祷告也许有一天时来运转,再风风光光地做回工人阶级。
贺顿说:“可是,你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。”
娘说,你看不到娘结婚了,娘等着看你结婚呢。
柏万福说:“都那样了,你的意见不是明摆着的吗!”
小福说,娘干吗不嫁人呢?娘嫁人,我也能吃上糖了。要不然,人家结婚老不让我看。
贺顿说:“以前是以前,以后是以后。”
年轻的娘说,梳了髻,人家就知道娘不会嫁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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