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不能喝水,喝水会冲淡紧张(第2/5 页)
护士说,这我们可做不了主。
绛香不知道说什么好:“这个……院长……”
我说,你们请示一下医生,就说我想到外面散散心。
绛香心里一阵痛,因为她提到了妈妈。绛香很快让自己集中精神,黄阿姨说的话出人意料:“我想让你到我家去干活。刚才的话你已经听到了,就是陪着我妈,等到这个临终养老院有了床位,你就和我妈一起回来。愿意吗?”
护士一溜儿小跑叫来医生,医生做了一番检查,说我的生命指征都还好,同意了我的请求。我一个人到了小花园,正是开晚饭的时间,花园里很安静。我拨响了那个号码。
“我姓黄,你就叫我黄阿姨好了。我可能比你的妈妈还要年长。”莲藕这样说。
很久很久,都没有人接,但电话是通畅的。在我的耐心几乎用完的时候,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:这才几点啊,就打电话来,还要不要人活了?
莲藕说:“我妈妈说过,看一个女人贤惠不贤惠,能干不能干,就看她洗的衣服是不是洁净。我看到你洗的单子很干净。这很好。”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温和又很居高临下的东西,让你不由自主地敬畏她。
我看看表,晚上六点。我说,你是谁呀?
绛香说:“是。”
对方伶牙俐齿地说,你给我打电话,你凭什么问我是谁啊?我要问你是谁啊?
她一抬头,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绛香,问:“你是这里的护工吗?”
话说到这个分上,我基本上明白乌海是接到了一个打错了的电话。我体乏手抖,不想和她啰嗦下去了,刚要挂断电话,她好像突然睡醒了,说,哦,我知道你的是谁的电话了。他怎么啦?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?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呢!
莲藕半天才缓过神来。在这样的地方,听这样的话,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思维。
这番话,说得我一头雾水。这是一个什么女人,为什么和乌海这样熟络?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?
“不知道。你应该了解,死亡这件事不是天气预报。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报错,我们也只有原谅。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个办法,那就是等。耐心地等待。你已经等了很久了,再多一点时间,应该也有这份耐心,恕我失陪。”范院长说完就返回办公室,留下莲藕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。
想到这里,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,就是稳住这个女人。我对她说,我是乌副市长的好朋友,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。受乌副市长之托,我有要事需尽快告诉你,请你约定一个时间地点见面。
“那我最快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住进来?”莲藕仍不死心。
我知道乌海之死的消息还没有通报公众,因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,公安部门还在调查中,一般人并不知实情。
“无法可想。”范院长很干脆地回绝了。“我不能让那些老人提前死掉。”
那边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在茶楼见面。
莲藕恳求:“您可以再想想办法。”
我怎么才能认出你来?我问。
范院长说:“我爱莫能助。”
他没告诉你吗?女子有些纳闷地说。
莲藕着急:“我马上就要走了,要是不把老母亲安顿好,我在飞机上就会开始做噩梦。”
我心如刀割,说,没有告诉。你知道他很忙。
莲藕面带愁容说得很恳切,绛香以为范院长会很高兴,不想范院长淡淡地说:“谢谢夸奖。只是我们床位是满的,很多人都在等。”
女子说,我穿一双红袜子。
莲藕说:“彼此啊。我也正像当年的你,面临同样困境。我在国外定居,不可能再回中国了。也是寡母拉扯成人,现在风烛残年,我要接她到国外养老,可她说什么也不干,一定要死在故国,说不然变成了鬼魂还得漂洋过海才能回家。我曾给她雇了两个佣人,一个照顾她的起居,一个是护士,负责她的医疗。可是她又嫌那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尽聊天,打扰了她的清静。她希望照顾她的人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,可人又不是机器,哪能如此随心所欲?后来,她提出要到临终养老院来,但有一个要求,要得是平房,人不能太多,当然也不能太少。要有一定规模,干净,绿化得好……总之,我把城里的这类场所都跑遍了,只有你们这里最合适……”
我回到病房,对护士说,我要到街上去一下。
“谈不上高尚,赎罪而已。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,我都不想深说,只说这也是为人民服务,第三百六十一行,专门照顾人远行。其实,往事不堪回首。那时候我还没退休,一天忙着工作,老父亲病了,我也顾不上侍候。我母早亡,是父亲一手把我拉扯大的。老父每礼拜一次独自到医院看病,挂号排队的,一折腾就是大半天,连口水都喝不上。看完病回到家,跟死过一回似的。有一天,他从医院看完病,坐上公共汽车,到终点了,还不下车。售票员过去摇他,说老爷子,车再也不走了,您到地方了!才发现我老父亲已经过世。我不孝啊,我要是陪着他老人家,他没准现在还在城墙根底下晒太阳呢!可惜人死不能复生,我只好把这份孝心放到别人的父母身上,多少弥补一点缺憾。我也不打算做大,没有那个精力财力,只求自己心安。”范院长说完长吐一口气,悠悠直上青天。
护士为难地说,这可不行。
“您是怎么想起搞这一行的呢?真是高尚的事业。”莲藕很感兴趣。
我说,我一定要去。因为这事我父母还不知道,我要想想怎么亲口告诉他们。如果他们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事,也许会出人命的。我的情况已经恢复了,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。如果你们不让我出去,我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。而且,我还是会走。
“对,床位有限。很多人想进来,没那么大力量照顾。所有的护工我都要管吃管住。”范院长用手一指绛香。那女人光鲜得像只洗净的莲藕,白胖丰满,相比之下,形容枯槁的范院长就是残荷摇摇欲坠的茎秆。
两个护士只好千叮咛万嘱咐,要我小心,我一一答应下来。紧赶慢赶到了茶楼,我先定了一个靠窗的小茶室,狭小到只能坐下两个人。然后到大门口去等。
“您这儿就这么大点地方?”华贵女人问。
一个穿红袜子的女人。她到底是谁?她和乌海是什么关系?好奇像一道金边镶在了悲痛的四周,让悲痛更加醒目。
两人正说着,那个华贵的女人和范院长走了出来。汤小希怕院长看到她上班时间闲聊,一溜烟奔污物桶去了。
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走了进来,她们穿着白袜子肉色袜子,还有穿黑袜子和没穿袜子的,但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红袜子。我等得有些绝望,这不会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吧?愤怒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。
绛香说:“你在临终养老院里真是屈了才,应该当包公。”
一个女人夹带着悦耳的手机铃声走了进来,她的袜子上嵌着两道红边。看到我,她走了过来,伸出手说:“让你久等了。”
汤小希说: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开窍?当然不是她来住院了,定是她家的什么人。也许是妈,也许是婆婆。对,婆婆的可能性大,她伺候烦了,所以就送咱们这儿来了。”
贺顿说:“今天就到这里吧。在我们没有讨论完之前,请你不要采取任何不可挽回的措施。”
绛香半信半疑说:“不能吧?我看她身体挺好的,离那一天还远呢!”
李芝明说:“什么叫不可挽回?”
汤小希说:“美的你!只有要害的事情才会有人微服私访,比如冤案杀人什么的。一个专门照顾快死的人的地方,有什么可私访?晚上来或许能访到鬼。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想住进来。”
贺顿说:“就是你以后也许会后悔的举措。想要破坏不必着急,破坏永远来得及。”
绛香说:“许是微服私访的领导也说不定。”
乔玉华有点佝偻,病痛的折磨让她不能挺直腰杆。领导的威严和行将就木人的智慧,奇妙地交织在一起,令人仰视。贺顿对自己说,不要退缩。如果你退缩了,你就帮不了她。
汤小希摇头道:“不像。我从来没有见过她。”
“我很想知道,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个洋娃娃?而不是一百零二个或是九十九个?”顿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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