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湖事,都可以推倒重来(第5/5 页)
钱开逸突然注意到贺顿的眉毛。好眉毛是青春的堤坝,它们像鹰翼直飞鬓角,这一对剑眉是贺顿脸上最光彩照人的地方。贺顿的嘴唇好像水洗的棉布,有黯淡的白色绒毛,不温柔,但是坚定,这些话从嘴唇中吐出,如金石掷地。钱开逸说:“我想到过我们分手的一千种理由,只是没有想到是为了你的理想。”
暂时歇业的事,贺顿已和沙茵交换了意见。沙茵的爱人最近出国了,家务都压到她一个人肩头,加之工作千头万绪,时间捉襟见肘,精力不堪重负。诊所给沙茵安排了若干次来访,都因为她走不出来,要么是重新派给别人,要么就只好将来访者推辞。沙茵是个重脸面的人,有心想退出,又觉得当初一同揭竿而起,现在半途而废,不够朋友,就一直延宕着。现在听了贺顿的打算,仿佛瞌睡中送来了个枕头,自然十分拥护。
贺顿深情地说:“一千种理由都不能使我们分开,但是为了理想的坚守和纯粹,我会做这个选择。”
贺顿独自挥汗如雨,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体的废物,所以,在哀伤或是愤怒的时候,人不由自主地想劳作。
钱开逸说:“贺顿,你不会后悔吗?”
柏万福说:“依依不舍。我本来想帮着你干的,看来,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里踏实。干吧干吧。”
贺顿注视着钱开逸,觉得他的眼神像一种水果。什么水果?蜜桃?芦柑?甘蔗还是石榴子?对了,是猕猴桃,毛茸茸的,黯淡而有酸意。贺顿说:“我当然会后悔。后悔马上就会发生,也许当我还没有走出这间茶室的时候。”
贺顿说:“这房子就像一匹马,你骑着它冲锋陷阵长途跋涉,一道苦过也一道笑过,如今要把它卖了,你难道不为它刷刷毛,喂它一把黑豆吗?”
钱开逸热切地说:“那你就不用后悔了。就当你什么都没有说,就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。我们依然像以前那样……”
柏万福不解说:“为了什么?”
茶室内是素木青板的小桌,窗外夜雨蒙蒙。贺顿静态的时候很一般,一旦她说起话来,就让人刮目相看。
贺顿扶着腰说:“我不是为房客们打扫房间。”
贺顿说:“当我说出这些话以后,我们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。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你,就是希望你帮助我完成这个决定。在这件事上,我不能相信自己,可是我相信你。在我不坚定的时候,你会帮助我。你曾经帮助过我很多次,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说完,贺顿站起身,走到钱开逸的面前,轻轻地吻了他一下。这一吻是如此的轻柔,如同杨树春天的绒毛,微微拂过面颊。这个吻,更确切地说,是一“抚”,“抚”过一张古琴。
柏万福说:“既然出租,何必打扫得如狗舔一般洁净?记得日本有个什么女官,早年间当服务生的时候,打扫完厕所,都敢把便池里的水掬一捧喝下肚。你跟她可有一拼了。”
贺顿把茶钱留在桌上,起身走了。钱开逸目送着她的身影,耳边回荡着她那国色天香的声音。茶室的墨绿色落地玻璃窗,把贺顿的身影清晰地显现了出来。
贺顿说:“我当然记得了。咱们又没说过要挪作他用。”
女人的智慧不一定都是圆融婉转的,有时也是斩钉截铁的。决绝逝去的感情犹如旧衣,色泽已褪,针脚已开,款式已是陈旧,所有的经纬,都已经稀薄。然而,你长久地穿过它,那里遗有你的形状,你的气息,还有你的泪和汗。
柏万福说:“原来你还记得。”
钱开逸看到贺顿深情地回望茶室,神情暗淡,好像在等待着钱开逸跑出门去,将她拉回。她甚至停下脚步,仿佛在思忖着是不是重新走进茶楼。但是,钱开逸记着贺顿的嘱托,他克制着自己喉头的哽咽,大口如牛饮般吞咽着茶水,以抵制自己想站起身来拦住贺顿的念头……
贺顿抬起头来,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说:“不是说好了要出租,补补开支上的窟窿吗?”
他把一杯茶一饮而尽,许久地低垂着脑袋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抬头再看窗外,已是空无一人。刚才那个纤巧的身影,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贺顿像小时工一样卖力地在诊所打扫卫生,蹲在卫生间里,用去污粉把陈年的污垢擦拭得干干净净。柏万福说:“你知道这个房子在诊所歇业以后干什么吗?”
贺顿并没有走远,在旁处静静地注视着,犹如看荒野中一盏毫不知情的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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