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个来访者,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个人(第5/5 页)
女子清了清嗓子说,正式转过身子说:“老公,咱俩都是下岗职工,患难夫妻。我不嫌你穷,就是受不了你的长不大。咱们是两口子,你知不知道?”
贺顿本人持续的压低音调和对文果的训诫收到了成效,那对夫妻音色也转低弱,说:“这个价,天价啊。”
男子说:“我当然知道。有结婚证管着呢,要不还不成流氓了?”
文果刚开始声音还算轻缓,说着说着也激动起来,分贝提高。对于自己的工作人员,贺顿就不客气了,把手指搁在嘴唇边:“小点声。”
女子说:“我跟你说正经事,不要嬉皮笑脸。你对孩子他爷爷奶奶孝顺,我喜欢,可你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个小孩子,觉得你们是一伙的,把我当成外人。我当你们家的媳妇,容易吗我……”
文果听出对自己的疑问,就说:“我没态度不好。他们进门就说要做心理咨询,我说好啊,我先把情况向你们介绍一下,我刚说到价格,他们就像被马蜂蜇了一样,跺脚嚷起来,说太黑了,赶上抢钱劫道了……”
女子开始一字一顿地数说自己的委屈,男子听得低下了头,察觉到自己忽视了这女人的一腔付出。他们开始进行琐碎的沟通,偶尔会为一些问题发生争执,然后又继续交流下去。贺顿听着,有些困倦了。今天的工作量很大,这又是计划外的安排,加之自己又正处在情绪危机之中,实在勉为其难。她不想让心理治疗成为富人享受的专利,面对这对下岗夫妇,愿意亏本完成治疗。
贺顿听出话里有话,低声问:“不知是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态度不好?”
无论多么困倦,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。这种和原生家庭黏连紧密的男子,要成为顶天立地的丈夫,还需很多次的矫正。好在本次交流很有成效,结束时,两人分别握着贺顿的两只手说:“谢谢你,我们不离婚了。”
女人说:“到你们这里来,当然是有事了。谁没事到你们这里来呢?这里没好看的风景,也没笑脸。”
就这么简单吗?不一定吧。贺顿不敢太乐观,但也不会太悲观。人,本身就是非常复杂的动物,夫妻关系又是人所享有的所有关系中,最不可捉摸的一种。
贺顿继续小声说:“你们到我们这里来,有什么事吗?”
“这一盘子鸡翅中的钱,值了。”男子临走的时候,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贺顿服务的满意。
男人粗声大嗓抢着回答:“两口子。”
贺顿让自己的笑容尽量温暖和煦,说:“祝你们快乐。”
贺顿悄声说:“请问,你们是……”
待他们走后,文果说:“他们倒是快乐了,可我不快乐。”
贺顿虽然心境纷杂,也不由得笑出声来。心理医生能得到这样绰号,也算一大发明,想来是文果冒犯了他们。作为负责人,她要出面打圆场。旁边一位等候其他心理师晤谈的来访者,假装不在意,其实竖起耳朵在听。传出去,对诊所影响不好。
贺顿说:“为什么呢?”
站在一旁穿着廉价化纤衣服的女子说:“改叫土匪或是抢银行的,都行。”
文果说:“你让我只收他们二十块钱,如何落账呢?”
贺顿奇怪,说:“改什么名字呢?”
贺顿说:“你照着平常的标准落账就是。”
男子说:“还有脸叫心理师,干脆改名算了。”
文果说:“这其中的亏空谁来填补?”
“如果你们嫌贵,当然可以不接受。”文果说。
贺顿说:“我。”
贺顿刚刚伸展腰肢,突然听到外面候诊区域人声鼎沸,嘈杂声浪直击耳鼓。她走到争吵之地,文果在同一对男女争执。
文果说:“这不公平。您为他们加急做了治疗,还要给他们垫钱,这不是赔大了吗!”
有来访者曾经提议在等候房间里安装屏风,可以让人稍稍有安全感。那是一个遭受过性暴力的女子,经常龟缩在房屋的一角,寒冷入骨的样子。贺顿和大家商量过这个建议,柏万福说,房子本来就小,再安上横七竖八的屏风,像个鸡笼。贺顿对此说法不以为然,最后没有实施的原因是钱。真正木质的屏风很昂贵,雕刻的每一瓣美丽花朵,都靠银两浇灌才能盛开。便宜的也有,由单薄的不锈钢管和艳俗的尼龙绸组成,让人联想起乡镇的兽医站。贺顿说,宁缺毋滥,等以后有了钱再添置。唯一能够采取的补救措施,就是尽量错开预约时间,减少来访者彼此相遇的概率。实在错不开,只好人满为患面面相觑。
贺顿说:“心理治疗虽然不是慈善事业,但从业人员要有一颗慈悲之心。我不愿意这个行当只为掏得起钱的富人服务。”
心理室通常是寂静的,一种不同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见之地的寂静。旷野中的寂静能给人安抚和休养生息,稠密之处的寂静是内敛而有压榨力的。等候会见心理师的人们枯坐着,彼此目光绝缘,更不要说颜面的对峙了。人们期待着出了这间房子,永不相认。空气中除了被尽量放缓的呼吸所吹拂起的透明涟漪之外,没有任何波澜。怨怼之中的人,呼出的气息是有毒的,传播着不安和戒备。突然响起的电话铃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令人猝不及防和惊悚,但也有好处,空气中的窒息感会稍有放松,多了一点可资转移注意力的刺激。
文果说:“这样的人络绎不绝,咱们就离破产不远了。”
总算,可以休息一下了。
贺顿说:“一时半会儿,还不至于吧。”
总算,预约的来访者会晤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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