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上最珍贵的勇气是相信奇迹(第4/5 页)
老松说:“不是。”
姬铭骢说:“我知道你害怕。也许,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,你会渐渐勇敢起来。”
大芳说:“什么东西?衣服?”
贺顿疑惑地说:“能行?”
老松想想说:“你说得也是。我成天浸泡在势利场里,对什么是纯真友谊早就麻木不仁了。”说完,拿出一个非常精美的包装盒说:“久别胜新婚。送你一个礼物。”
姬铭骢说:“现在开始。你找个舒服的位置躺好。”
大芳说:“这是我的闺中密友,你不要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来亵渎我们。”
贺顿的身体早已平搁在了弗洛伊德榻上,但此前,她一直没有真正地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这张榻上。好比一个人屁股虽然坐在了椅子上,但由于种种原因,始终翘着尾骨躬着腰,不曾把脊椎杵在椅面上。贺顿很想按照姬铭骢的指示办事,但是她无法放松,嘴唇发干,眼睛眨个不停。
老松说:“你算不知道现今的人有多么会放长线,钓大鱼。未雨绸缪。”
“看着我的烛光……”姬铭骢把摇摇欲坠的蜡烛举到贺顿面前,他的手大而稳定,当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,坐在贺顿面前之后,烛光就稳定下来。
大芳说:“人家还有两年才能毕业,就算是有求于你,也还早着呢。”
“要用水晶球吗?”贺顿喃喃自语。
老松说:“我这位置,让我对谁想求我,是太敏感也太火眼金睛了。但愿这一次是我走了眼,这个女博士真是天真无邪。”
“不,不需要水晶球。它是烛火。盯住它,放慢你的呼吸。好,就这样,请你一动不动地看着蜡烛,看着它,看着它……”
大芳说:“人家那是随口一说,并没有求你,不要自作多情。”
贺顿乖乖地听从指令,姬铭骢的声音有一种魔法,让你不由自主地被牵引。当人的眼光长久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时,就会发生一种似幻非幻扑朔迷离的感觉。贺顿第一次发现原来烛火是一滴倒悬的水珠的模样,它们自内向外分成了五层。第一层,也就是最靠近蜡烛芯的地方,火焰近乎凝固,它们并不是红色或者黄色,不是任何一种温暖的色调,而是薰衣草般的蓝紫色,你几乎感觉不到它们是有热度的,很想伸手指去触摸这脆弱的火焰的包膜,它们有着豌豆荚一样的娇嫩细微的缝隙。在这一层火焰之外,是古典的幽蓝色,带着古堡一样神秘的诡异气息。幽蓝之外,火焰渐渐活泼起来,好像逃出了牢笼的女仆,有一些轻巧的跳跃和飞升,裙裾染上了一些绯红,好像是匆匆旅途中野花的浆液飞溅其上。喔,还有第四层,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酱色,饱含着愤怒和压抑,仿佛火焰最后的枷锁,它们在扭曲和突破中,坚守着蜡烛所赋予的最后的形状,维持着一个昂扬向上的尖顶,不屈不挠地仰望着天花板。现在,到了火焰的最外一层,它们桀骜不驯,撕脱了所有的形式和框架,奔突着狂舔着空气的裂隙,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构建起辉煌的轮廓,然后又在更少的时间里将它毫不留情地粉碎,当华美的轮廓变成破碎的鳞屑,红颜老去苍黄委地之时,瞬间一个新生的火光婴儿爆裂着出世,它放肆地啼叫着,鞭笞着所有靠近它的冷风,将它们加热并裹挟着飞升,光怪陆离的色彩如同砸翻了梵高的调色板,灿烂的向日葵花瓣和鸢尾花的叶子搅缠在一起,浓烈地熏蒸而起,带着奇幻的香气……
老松说:“真要是跟导师说好话这类事,倒还简单。你没听她说找工作的事吗!”
姬铭骢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好像隔着无数海绵和泡沫,被吸附得没有任何感情和色彩,他说:“请你盯着火光,什么也不要想,你试着用心去看,你看到了什么……你一定看到了什么……”
大芳翻了翻白眼说:“有什么利益啊?人家学习好着呢,也不用你帮助跟她导师说好话通过论文。”
烛光扩散开来,如同泛滥的金黄色的洪水,往事仿佛被上游冲刷而下的死猪和门板,在滔天浊浪中起伏。
老松说:“这和黄花呀闺女呀没关系,只和利益有关系。”
她看到了爸爸。真奇怪,为什么会是他呢?为什么第一个浮出水面的竟是他呢?他是一个大坏蛋,不,说他是个坏蛋,那真是褒奖了他。他是一个大混蛋!是他,遗弃了妈妈和六岁的绛香。
大芳说:“这说的是哪儿的话?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,你怎么跟狗拉扯上了。”
整个村子都很穷,穷极了的人们想到了一个活路,这就是出卖身上的零件。这当然是违法的事情,大家都守口如瓶。但守口如瓶是针对外人的,针对自己人就敞开一切,彼此开着玩笑。谁要是卖了腰子的,大家就都恭喜他,说最值了。因为人有两个腰子,卖掉一个还有一个,一个腰子就足够了。这就像吃饭有一个碗就足够了,另外一个碗放在那里是个摆设。早点把当摆设的那个碗卖了,让剩下的那个碗里盛满稀粥,这是多么划算的事情。当然还有卖血的,卖血的也很值。因为血虽然不是摆设,但血是能够自生自长的,像泉眼,你用干了还会再涌出来。每逢有些人卖了血回来,总是很高兴,因为他们在卖血之前喝了大量的红糖水,他们把自己的血弄稀了,就像在黄酱里兑了咸盐水冒充了酱油。把红糖水卖出了血浆的钱,去糊弄那些城里人,这让卖血者有一种高人一等得胜回朝的感觉,更不消说这是现钱买卖,兜里立刻就鼓了起来。什么叫“血汗钱”,这就是最好的证据。抽血的时候,人是一定会出汗的,因为疼和冷。流血的人会从夏天一下子沉入严冬,真奇怪,好像血里面藏着火。
老松说:“多个人调节一下气氛,当然没有什么不好,只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狗,就是一只狗,现在讲究爱护动物,也不能随便遗弃。”
村里人管绛香家叫“卖眼户”,绛香刚开始听到的时候,吓得够戗。每天都要盯着妈妈的眼睛看,她生怕哪天从街上回来,妈妈的眼睛只剩下一只了。有一天有个人到村里来,说是来买眼角膜,倒是不急,等人死了再给货也行,价钱好商量。大家就都争着抢着说自己愿意接了这单生意。绛香赶快跑进家里,拉着妈妈的手,说你快躲起来,有人要买眼睛。妈妈很奇怪,说买眼珠和咱家有什么关联,我该干活去了。后来不知那人和谁家达成了买卖,反正和绛香家没关系。绛香很高兴,觉得是自己救了妈妈。后来有一天,绛香与小朋友玩耍,绛香说,人家都说俺家是卖眼户,那天来了一个买眼的,我硬是没让他找到我们家。小伙伴们就嘻嘻笑,说你妈不是卖上边的眼,是卖下边的眼。
大芳说:“我看你挺高兴嘛!”
那一次绛香是哭着回家的。妈拿着一牙馅饼给绛香,绛香不吃,说:“这是你卖眼得来的吧。”妈听了一点也不恼,说:“快吃吧,不管是卖哪儿换来的,这饼是干净的。”绛香说:“我不吃。”妈妈说:“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,还说不饿。”绛香说:“就是饿了,我也不吃这样来路的东西。”妈就叹了一口长气,说:“那妈就要去卖腰子了。”绛香赌气说:“卖腰子的人不受人气。”妈说:“可腰子只能卖一回,要是把卖腰子的钱吃完了,妈靠什么来养活你呢?”小小的绛香那时不知怎么想的,就说:“那你还可以去卖血啊。”妈说:“妈不是没想过这条路,可卖了血,谁给你做饭谁给你缝衣?别人家的孩子有爸有妈,一个不在了还有另一个遮挡着孩子,妈要是不在了,小香你就没了指望。卖眼,妈丢人,妈没有别的法子养活你,只好走丢人这一条路了。既然可以卖血,为什么不能卖肉呢?既然能卖上眼,为什么不能卖下眼呢?如果不是穷,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爸,妈不会这样。”
老松说:“刚才当着她本人,我也不好说什么,以后,你别管这些闲事了。”
绛香哭成一个泪人,妈说:“别心疼妈,妈才值呢,人家只能卖一次,妈能卖成千上万次呢!妈只希望小香以后能堂堂正正地做人……”
大芳说:“女博士啊?”
绛香从那以后,一夜长大,后来她照镜子的时候,突然就看到自己额头上有了皱纹。她以后从来没有在这样小的孩子额头上看到过同样的皱纹。从此,在馒头和尊严之间,她选择了馒头。这并不等于她不要尊严,而是表明她期待着为了有朝一日更高的尊严,她只有隐忍这一切。
老松说:“什么怎么样?”
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坚持很久。有一天,妈对她说:“绛香,妈就要老了。”
晚上大家喝了不少红酒,其乐融融。小姑娘不胜酒量,踉踉跄跄满面酡红,管大芳直叫妈妈。大芳就让保姆安排易湾早早睡下了,然后对老松说:“怎么样?”
绛香像所有的乖女孩一样,说:“妈,你不老。一点也不老。”妈苦笑着说:“在女儿眼里,妈不老,可在有些人眼里,妈就老了。”
大芳说:“还是叫叔叔阿姨吧。”
绛香以为妈是怕老了难看,就说:“妈好看。”
易湾赶紧改口说:“那我就叫您大哥。”
妈叹了一口气说:“好看难看不说它了,老了就没有人要了。”
老松说:“拿红酒来,为了高朋满座干杯!沾了老婆的光,我今天也有了一个博士侄女。只是,我有那么老吗?”
绛香这才朦朦胧胧地感到,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。绛香躲开这个问题,就说:“妈老了,我就大了。我来养活妈。”
易湾站起身,端着粥碗说:“我就以粥代酒,敬叔叔阿姨一杯,祝你们健康长寿!”
妈又笑了,妈的笑容像两柄钩子,把她的嘴角向下扯,好像悲惨的括弧。绛香这时候已经上小学了,知道了括弧是什么东西。妈说:“好闺女,你可能还没长大,妈就干不动了。妈要给你找个长期饭票。”绛香仰望着妈,即使天下最无能最喜怒无常的父母,在他们的孩子眼中,也是至高无上的神。
大芳说:“我交的朋友层次是愈来愈高。”
长期饭票来了,又黑又粗,好像被火烧过的鬼子炮楼。妈对他说:“你要对我闺女好。”长期饭票说:“凭我这条件,找个黄花也不难。你还拖着个油瓶。”
老松说:“祝贺老婆你成了博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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