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个人当中,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(第3/5 页)
担任记录的文果停了手中的笔,说: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。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和他面谈,我建议在心理室的沙发角落里,添置一个设备。”
贺顿傻眼了。
贺顿迟疑道:“有那么毛骨悚然吗?”
如果说茶小姐和阿枫的故事,可能因为年代久远,老松有所遗忘的话,这易湾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,如何就能矢口否认?
男心理师詹勇说:“贺顿,你胆子够大的,居然和他周旋许久。小心,他也许会在心理室里奸了你!”
柏万福对老松也很感兴趣,问了几次进展如何,贺顿都说:“保密。”
端庄的沙茵说:“我的天!这个魔头居然来了,吓死人了。贺顿,赶快收起你的好奇心,这是个变态狂!拒之千里!要不然,后患无穷!”
为什么要保密呢?因为完全理不出头绪。对同样的一件事情,你听到不同的描述,南辕北辙。那么,谁有可能是真的呢?对别的来访者,贺顿在合上卷宗的时候,把烦恼和忧愁也隔绝在密闭的塑料袋中。下次来访之前,再拿出来温习一下,便进入情况攻防自如了。贺顿在这些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生活之间,挖出一条防火带。那里是不毛之地,不生长同情也不生长思考,借以保持自己的道德中立和精神安宁。这一次,火焰烧过了隔离墙,浓烟滚进了贺顿的生活。
再次召开会议,贺顿和大家商量。
谁是真的?谁是假的?对大芳的引导是否正确?同侪督导的结果是正还是负?这对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?他们应该离婚吗?大芳是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受虐狂呢?问号折磨着贺顿,走投无路当中,她孤注一掷地问过老松:“你真的没有和其他的女子发生过性关系吗?”
柏万福和贺顿相视一笑,除了头发锃亮这一条以外,老松和其他特征都不靠谱。
老松愤然道:“没有!你这个念头如果来自我妻子那里,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,这是她无中生有!她在你这里放了毒,我就要来消毒!”
婆婆不乐意了:“看你说的,以为我真是老眼昏花,连个流氓也认不出来了?吊儿郎当油嘴滑舌头发锃亮游手好闲的就没错!”
老松、大芳,还有一个就是贺顿本人,三人当中,必有一个,撒了谎!也许是两个!最可怕的,可能是三个!贺顿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。
柏万福说:“妈,要是不说,您认得出谁是流氓吗?”
贺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细菌培养皿,充满了毒素。她开始失眠,不停地转动着“真的?假的?谁是真的?谁是假的?”的涡轮,直到百骸剧痛。早上起来,她神情恍惚,无法按部就班地看书和学习。甚至在书写其他病人的记录的时候,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老松和大芳的故事写进去。最要命的是,她在为别的来访者咨询的时候,恍恍惚惚地开小差,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样了?她还会再一次自杀吗?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毁了他们?
婆婆一生中,扫帚是最强大的武器。
如果说大芳所言都是假的,她就可能是自莎士比亚和曹雪芹之后最可叹服的平民作家了。她能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勾勒得金戈铁马滴水不漏,她能创造出诸多可以乱真的情节和细节,她能把事情的起承转合结构得水到渠成,令人叹为观止。这可能吗?这不可能!如果真是这样,贺顿就是天下最傻的心理师,或者说,贺顿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师。她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还懵懂不知。贺顿啊贺顿,你还打算拯救别人呢,先来拯救你泥沙俱下狼藉一片的大脑吧!
婆婆说:“你们这个啥所,来往的都是什么人,我闹不清楚。但流氓怎么回事,我知道。那是万万不能进门的!好歹我是房东,他要来了,我就堵在门口用扫帚把他轰走!”
也许,谁都没有病,有病的是贺顿自己。她太想救他人出苦海了,结果先把自己淹得两眼翻白肚胀如鼓……
贺顿病恹恹地横了柏万福一眼:“工作的事,你不要不分场合乱说。闹得妈都担心。”
还有那煞有介事的同侪督导,贺顿就是忠诚地遵循同侪们的精神进行了以后的治疗,可怎么就落下了个离婚和自杀?无论谁是谁非,巨大的家庭变故已经发生,一个生命已在悬崖边行走……唯有这一点,千真万确!
正在吃饭,婆婆吓得放下碗说:“贺顿你要和流氓打交道啊?”
贺顿陷入深深的恐惧和迷惘之中。心理医生如果不能救人就是害人,甚至连中间灰色区域都没有,要么是黑,要么是白。因为你给出的意见和观念,都可能对当事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。一只啄木鸟的长嘴,敲入了树干。要么捉出虫子,要么损毁树干。
“不要理他!离他远远的!愈远愈好!一个大恶棍!把自己的老婆害得丢了胆剜了肠摘了肾割了胃掐了肺尖,最后又切了腕,这种暴徒十恶不赦不可救药!你千万不要被这个流氓纠缠住!”
怎么办?走投无路。她变得十分沮丧,心不在焉。大芳和老松的故事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,夜不能寐寝食无安。她觉得自己好像燃尽了的香灰,直直地竖立在那里,靠的只是惯性了。没有热度,没有能量,也没有香气,只有干燥的灰烬,不定哪一阵轻风掠过,就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。
柏万福得知那位道貌岸然的男子就是老松时,激烈反对贺顿进一步的治疗。
工作效率急剧下降。当然了,别人是看不大出来,只有婆婆说:“我看你这些日子不怎么吃饭,是不是害喜了?”
也许,不入虎穴焉得虎子?老松的建议充满了邪恶的诱惑力。
贺顿淡淡说:“不是喜,是病。”
贺顿骨子里不服输。大芳的案例让她寝食难安,这是一座思维的迷宫。在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之间,到底发生了什么?真相究竟怎样?为什么在郑重的同侪督导之后采取的治疗策略,却引起了如此惊涛骇浪的杀身之变?人啊人,你究竟有着怎样风云突变匪夷所思的逻辑?
“什么病啊?赶紧瞧瞧去,别把小病拖成了癌症。”婆婆担心。
说实话,贺顿害怕老松。寡廉鲜耻的男人,披一张道貌岸然的皮,一肚子卑劣下流。贺顿甚至想到了古书里的一个故事,说是某恶少性趣大发,凡家中女宾女客以至仆女“将及淫遍”,和这么一个恶棍对谈下去,贺顿瑟然。
柏万福说:“癌症不是拖出来的。要是,一开始就是了。”
老松走后,贺顿陷入巨大的迷惘之中。她已经从大芳的嘴里,听到过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卑劣行径。尽管治疗师应该是中立的,不对来访者进行价值评判,但治疗师不是泥塑,而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。贺顿有自己矢志不渝的价值观和人生理念,且立场分明冰炭不容。
话虽这样说,剩两个人在饭桌上的时候,柏万福说:“我看你不对劲。”
贺顿拭着头上的冷汗说:“很抱歉,在此次治疗的前半时,我几乎没有把你当成来访者,也许有不规范的地方,请原谅。能不能为你作长期的治疗,我们再做决定。”
贺顿懒洋洋地说:“我也知道不对劲。”
与老松的对谈已到结束时间,老松说:“贺顿治疗师,我以后还会来。”
柏万福说:“是不是抑郁症啊?”
没想到落了大芳自杀这等结果。
贺顿说:“要真是抑郁症倒好了,马上到神经内科抓药去。但是,我不是。”
同侪讨论结束以后,贺顿很高兴。环绕许久的困惑被集体的智慧所破解。
柏万福说:“那是什么呢?”
大家又讨论了半天,基本上统一了意见:贺顿要给大芳“补钙”,让她坚强起来。如果老松再不老实,就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,不能让悲剧重演。
贺顿说:“这个案例闹得我焦头烂额,我想是职业枯竭吧。”
汤小希说:“不得了,都会说集体无意识这种词了。佩服佩服。不过,我看这不是无意识,是有意识。”
柏万福说:“如何是好?”
柏万福说:“宁拆十座庙,不破一桩婚。这是咱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。”
贺顿说:“没关系。我会自我调理,也许过一段就好了。”
詹勇说:“如果当事人没提出离婚,我觉得还是不要主动提及这个问题。心理师有一个原则:你永远不要走到当事人的前面,而是要像猎犬一样紧紧跟着他。”
时间一段段过去了,但贺顿的委靡状态并不见减轻。她的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恐惧,对自己的整个人生和事业都开始了怀疑。这种精神上的艾滋病疯狂地蔓延着,好似妖雾,你既不知道它是从哪里生成的,也不知它会向哪里飘荡。
汤小希说:“干脆,鼓励她离婚。老松这样的男人,地位再高表态再好,也不值得信任。哪怕嫁给一个屠户,也比这样强。”
这一天,贺顿收拾停当,对柏万福说:“下午没有候诊的来访者,我出去了。有事打我手机。”
沙茵说:“帮助她树立信心,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一个不忠诚的男人身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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